出差三天，回到家，一眼发现，餐桌被挪了位置。
餐厅是南北向的，旁边就是厨房。按通常的摆放规则，餐桌应该南北向摆中间，上面是当初按这个位置挂好的吊灯，六把椅子分散四边——这，不是通常又通俗的摆法吗？
但是此刻，餐桌被横了过来。一头抵住墙。有一把椅子因此单出来了，没地方去，只有靠在进门的墙角处，像多余的事物，在我进来时，几乎有点委屈的瞥我一下。
头顶的吊灯不再居中，倾斜到了餐桌左侧，作为一个并不讲究的非典型处女座，这失重的一幕，也让我视觉上有一些抓狂。
“外婆干的！”孩子言简意赅。
“前天放学以后，我刚一进门，外婆就宣布，桌子我重新挪了地方，你先选一个吃饭的座位吧！”
原先那样摆放，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就餐位置。横过来之后，的确，坐哪里需要家庭成员们重新确认。
“为什么要这样摆啊？”我问。
“外婆说了，这样显得家里的空间更大。”
长度一米六的餐桌，就这样横在了餐厅里，只需在上面放一台电脑和一个小地球仪，立刻就具备了一张办公桌的气质。适合创业，我宽慰自己。
曾经强势的在家里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妈妈，现在，也就只能指挥我家的家具了。
刚搬家时，买过几个大盆植物，幻想着在我的勤奋侍弄下，它们郁郁葱葱，逐渐成就一种嚣张绿色的家居气候。
然而，在卖花人三轮车上新鲜气派活着的它们，到了我家之后，便郁郁不得志，很快枯萎下去，最后，只剩下又高又大的鸡肋花盆。
作为旁观者的我妈，稳准狠的抓住时机，一举将它们“歼灭”，然后从她家里搬运来一批“精品”花卉。她是每天用买菜的小推车运送过来的，一天一盆，持之以恒。渐渐地，我家阳台就被占领了。
起初，它们还算老实，规矩地呆在南阳台，晒着从玻璃窗外透过来的阳光，但是有一天下班后我发现，它们被我妈变换了摆放位置，“悄悄进村”了。
一盆吊兰搭配着卫生间洗脚专座的小板凳，成套的被放进了主卧。
花盆上写着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诗句的君子兰，替换掉我从淘宝买回的仿真干花，摆在客厅两个沙发转角间的茶几上。
枝叶披垂很有些长度的金边吊兰，堂皇登上了柜式空调的顶——空调有些高度，花盆也重，我妈，七十多岁的老家伙，她在家是怎么做到的？！
那天回家，感觉走进了一个审美传统的退休老干部之家。沙发们若再披上三角钩花巾，扶手上再搭两块隔灰的毛巾，可以直接去拍上世纪的老电影。
晚上散步时，总是不小心就拐进小区门口的花店，不小心就会又买下一盆迷你多肉植物。
并且，现在出门不带钱完全没问题了，就连卖辣炒花甲的流动小推车，玻璃窗上都贴着大大的支付宝和微信的二维码。
为了那些渐渐多起来的多肉，我又特地上淘宝，买下叫做“ZAKKA三层室内阳台多肉实木花架”——原木，咖啡色，在卖家的图片上，它们被放在有着阳光和浅色木地板的家里，分层有序摆放着多肉植物和装饰小杂物，看上去复古又文艺，是时尚杂志里的标本家居照。
我妈完全不干涉，冷眼看我折腾着娇嫩的多肉和实木花架。很快，多肉们在她的意料中全部阵亡，她立即将我的号称ZAKKA风的实木花架转移到了阳台。
现在，它专门被用来披挂抹布——“这块是抹洗衣机的，这块是抹阳台外面晾衣杆的，这块擦桌子用的，这块擦马桶的，记住，别搞混了！“我妈向我郑重介绍属于她管辖的分工明细的抹布家族。
我看着小花架，它会不会生气，我为什么要把它从淘宝搬我家来了。
小区门口又诞生一家专门经营家庭收纳盒的小店。散步时，逛完小花店，我又会情不自禁逛进这一家。
卖成套的塑盒，冰箱冷冻室用的，冷藏室用的，储存大米用的，做冰淇淋用的，放泡菜用的——老板娘滔滔不绝讲述它们强大的功能，于是每次逛进去，我就没有空手出来过。
“蓝盖子是冷冻食物用的，绿盖子是冷藏食物用的。这个小盒可以装切好的肉丝，这个大盒子可以装排骨，这个专门用来存放蔬菜，保鲜效果特别的好”——我展示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盒子，把老板娘讲给我听的话转述给我妈听，我妈敷衍应着。
第二天下班后我发现，它们被集体堆到阳台角落，冰箱里，仍然是各种塑袋和玻璃碗。
“我每天都买菜，要它们保什么鲜？盖上盖放进冰箱以后，我都想不起来里面是什么了！”
我妈振振有词，认为我就是那个“这些东西不卖给你卖给谁的蠢家伙”。
不仅塑料盒子们的命运如此，我买回来的蒸锅，电压力锅，豆浆机，煮蛋器，榨汁机，在厨房统统见不到天日。我妈嫌我家的锅用得不称手，把她家的镇宅老压力锅热情地用小拖车运送来，带到我家落户。
咖啡机和面包机，被她罩上了塑料袋，“挡灰”，呆在北阳台的杂物堆里。
唯有镇宅的老压力锅，每天擦得雪亮的，傲然坐立于厨房中央，像个不怒自威的老太后。。
和那些退休以后每天来儿女家帮忙做家事的父母一样，我妈每天风雨无阻来我家里“上班”，从上午到傍晚。除了兢兢业业做饭给我们一家三口吃，还负责在我的家里来回转悠和琢磨——
抽油烟机是不是要擦了，卫生间浴缸该清洗了，如何让阳台变得更好看，如何让居住面积显得更大……
“有时间的话，不如休息休息吧！”
“但是不琢磨点事情，不是更着急吗？!”
这是我们之间常有的对话。
所以，当我在单位里听着大会，当前方大屏投影出——工业革命，万物互联，下一个风口，未来已来……我会忽然想到和这些时髦词语完全不搭的我的七十多岁的妈妈，此刻，她在我的家里，又在琢磨和折腾些什么呢？
而在我们那个住宅小区，每一栋楼里，都活动着几个像我妈这样的“镇宅之宝”吧，在儿女上班孙辈上学的无聊漫长的空巢时刻里，他们，都在寂寞地做些什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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